注册 投稿
经济金融网 中国经济学教育科研网 中国经济学年会 EFN通讯社

一片药物,痛苦记忆永久清除?

我们现在都知道,记忆并不可靠。在某种意义上,记忆是在不断进行的经验中创造性地重新分类的一种形式,而不是精确地重复先前事件的序列。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我们每一次的回忆都不尽相同,因为人脑并非计算机,当我们回想以前经历过的某个图像时,大脑中并没有高精度的存储代码的结构。按照杰拉尔德·埃德尔曼的话来说,“记忆是脑为了使得它能够重复某种行为而改变其动力学方式的一种反映”。

 

我相信在不远的将来,“特定记忆清除”会成为一门生意:想要忘掉痛苦的恋情吗?想要摆脱童年的暴力阴影吗?想彻底忘掉所有不愉快的回忆吗?某某药,帮你变成一个没有痛苦记忆的人。


文/Jonah Lehrer

译/江南草

杰弗里·米切尔,巴尔的摩郊区的一位志愿消防员,碰巧遇见了一场车祸:一辆轿车撞上了一辆装着金属管的小型货车。米切尔试着去帮忙,但是他立刻就看出已经太迟了。

轿车以高速撞上了货车的尾部,一根金属管穿过挡风玻璃扎进了乘客——一位刚刚从婚礼上回来的年轻新娘——的胸腔里。血流得到处都是,染红了她白色的婚纱。

米切尔无法把那个女人的死状从脑中清除;那个场景在他眼前挥之不去。他试着把它赶走,但是几个月的煎熬之后,他再也不能忍受了。最后他把这件事告诉了他的兄弟,另一位消防员。

这个举动有奇迹般的效果。痛苦消失了;米切尔感到自由了。戏剧般的痊愈和其他现场急救员的经历促使米切尔对精神创伤的恢复进行了研究。最后他得出结论,他发现了一种有效的治疗方法。1983年,在车祸发生了近十年之后,米切尔在《紧急医疗服务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有影响力的文章,把他的经历转换成了一种七步疗法,他称之为重大事故应激晤谈,简称CISD(critical incident stress debriefing )。这一疗法的中心思想是:经历了痛苦的人们应该尽快向别人表达他们的感受,这样记忆不会形成“烙印”,也不会被压抑,而压抑可能导致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

最近几年,CISD被美国国防部、美国联邦应急管理局、以色列军队、联合国和美国红十字会所采用,变得越来越流行了。每年有超过三万人参加这项技术的培训(“9·11”袭击之后,2000名协调员被派遣到纽约市)。

尽管PTSD是由会带来巨大压力的突发事件引起的,它实际上是一种记忆疾病。问题不在于精神受到了伤害,而是伤害不能被遗忘。大多数记忆以及它们相关的情绪,都会随着时间消褪。但是PTSD的记忆会一直维持在可怕的紧张状态,渗入现在,毁了未来。所以,在理论上,分担那些记忆的举动其实是一种遗忘它们的行为。

一个典型的CISD治疗阶段持续大约三小时,需要一位经过训练的协调员来鼓励相关人员从他们的角度尽可能详细地来描述经历。协调员们被训练进行深入直接地询问,问一些问题,诸如从你个人来说事故最糟糕的部分是什么。潜在的假设是,减轻痛苦记忆的一种途径,就是把它表达出来。

问题是,CISD很少起作用——最近的研究显示它常常适得其反。在其中一项研究中,火灾受害者们随机地接受CISD治疗或者不治疗。一年之后,那些叙述过自己经历的人更加焦虑和抑郁,看上去有PTSD的比例比没治疗的人高出近两倍。另一个例子显示CISD在避免暴力犯罪受害者产生创伤后压力中无效,一项美国军队对952名科索沃维和人员的研究发现,晤谈没有促进恢复,而是导致了更多的酗酒。心理学家们已经开始建议停止对灾难幸存者进行治疗(米切尔现在说他一点儿也不认为CISD对帮助消除精神受伤害后的压力是必需的,但是从他早期关于这个问题的文章看来,这两者有明显的联系)。

但是,米切尔在一件事上正确的。精神伤害,这种持续的记忆的确是记忆出了问题的一种表现。但是作为一种治疗方法,CISD弄错了记忆是如何起作用的。它认为忘掉不好的记忆,或者至少是减轻它带来的负面情绪影响的途径,是把它讲出来。米切尔在这里误入歧途。这真的不是他的错;这个错误的观念存在了几千年。在古希腊时期,人们设想记忆是一种稳定的信息形式,能够可靠地存在。对这种存在的比喻随着时间推移不断变化——柏拉图把我们的记忆比作封印的蜡丸,而当前流行的是生物硬盘的观点——但是基础的模型没有变。一旦记忆形成,我们就假设它会保持一致。这事实上是为什么我们相信我们的记忆。它们感觉像是过去不可磨灭的肖像画。

这些都不对。在过去十年中,科学家们开始认识到我们的记忆并非毫无生气的数据包,它们不是恒定不变的。尽管每个记忆感觉都像是诚实的肖像,这种可靠的感觉才是最大的谎言。

最近科学家们才知道CISD之所以不成功的原因:正是回忆的行为会改变记忆本身。最新研究显示,每次我们回忆一件事,大脑中的记忆结构都会根据此刻的情况发生变化,被我们当前的感觉和认识所扭曲。这就是为什么在痛苦经历之后的短时间内努力回忆这件事不能让我们解脱;这个过程回忆里恐惧和压力的部分被增强了。

这个记忆的新模型不仅仅是理论——神经学家们实际上已经有了对记忆如何和为何改变的分子解释。事实上,他们对记忆的定义已经不只是老生常谈的童年电影般的场景,还包括PTSD和成瘾性之类疾病的持续神经回路——甚至是像神经病变这样的疼痛紊乱。和大多数脑部研究不一样,记忆领域实际上发展了一套更简单的解释。当大脑想要记住什么的时候,它只依靠很少的几种化学物质。更令人吃惊的是,同样少的一系列物质可能是通用的记忆橡皮,我们随时可以服用一粒这样的药片来遗忘我们想要忘掉的任何事。

而且研究者们已经发现了这些化合物中的一种。

在不远的未来,记忆将会成为一种可以选择的行为。

图示:柯蒂斯·曼恩;照片提供:欧文·弗兰肯

每一段记忆都是从大脑中细胞连接形式的变化开始的。如果你刚好能记得这个瞬间——比如说这句话的内容——这是因为神经元的网络发生了变化,在一个巨大的电信号结构中,部分细胞更加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在这里,“联系”是字面上的意思:为了让记忆存在,这些分散的细胞必须对其他细胞的活动更加敏感,这样如果一个细胞激活,回路的其他部分也会活跃起来。科学家们把这个过程称作长期增效,这涉及到复杂的基因激活和蛋白合成的级联反应,使得这些神经元更容易传递它们的电刺激。有时这还需要位于神经元的树突末端的新受体的加入,或者增加神经细胞通讯用的化学神经递质的释放。实际上,神经元伸长的同时会长出新的离子通道,让它们产生更多的电刺激。当代表一段记忆的细胞回路最初联系在一起的时候,这种长期增效的产生统称为巩固阶段。忽略分子上的细节,很明显,再小的记忆也需要巨大的工程。过去发生的事得连到你的硬件上才能被记住。

我们大脑中的神经元

对于如何产生记忆的认识开始于20世纪70年代。但是当我们试图了解在记忆形成之后发生了什么的时候,进展相当缓慢。在20世纪90年代后期,纽约大学研究情绪反应的年轻神经学家,卡里姆·纳德,发现了这个秘密。“我有个明显的优势,就是我没接受过关于记忆的培训。”纳德说,“我对这个学科的认识很幼稚。尽管关于回忆机制的领域不是那么热门,这个值得探索的秘密还是吸引了我。”

他从他能想到的最简单的问题入手。产生记忆时需要新的蛋白质——蛋白质是细胞的砖瓦和马达,组成任何新生物结构的基础——这已经很清楚了,那么唤醒记忆的时候是否需要合成一些其他的蛋白呢?纳德假设答案是“是”,他意识到他可以通过瞬时一直大脑中的蛋白质合成来观察回忆是不是会发生变化来检验他的观点。“这就是那种当你不知道如何通过其他途径来处理这个课题时会问的问题,”纳德说,“反正我得做点什么,为什么不试试这个呢?”

他的老板,著名的神经学家约瑟夫·勒杜,泼了他一盆冷水。“我告诉卡里姆他是在浪费时间,”勒杜说,“我不认为他的实验可行。”对勒杜而言,理由非常明显:即使纳德阻断回忆时的蛋白质合成,原有的神经网络依然完整无损,所以记忆也不会受影响。即使纳德阻断了回忆中的蛋白质合成,那也是暂时的。当阻断被解除时,回忆就会和之前一样清晰。所以勒杜和纳德打了个赌:如果纳德没能永久除去四只实验动物的恐惧记忆,他就请勒杜喝一瓶龙舌兰酒。如果记忆能被清除,勒杜请纳德喝。“我真的觉得我要花钱买酒了,”纳德说,“其他每个人都对记忆的神经科学都比我知道的多得多,他们都告诉我那不会有效的。”

神经学家约瑟夫·勒杜(好像搞神经科学的都会玩点儿乐器)

他训练几十只大鼠把一种很响的噪音和轻微但是能引起疼痛电击联系在一起。这让他们感到恐惧——无论何时听到那个声音,大鼠们都会提心吊胆地定住,等待电击的来临。经过几周对这个记忆的强化,纳德再次用噪音刺激大鼠,不过这回他紧接着就往它们的大脑中注射了一种能阻止蛋白质合成的化学物质。然后他又播放了那个声音。“我真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纳德说,“恐惧的记忆消失了。大鼠把整个联系给忘了。”恐惧的消失还保持到了注射失效后。

秘密在于注射的时间:如果在回忆行为的过程中不能形成新的蛋白质,那么最初的记忆就不会继续存在。这种消除也是非常特异性的。大鼠们仍然可以学习新的相关联系,他们仍然会怕其他与电击相联系但没有在蛋白质合成被阻断时响起的声音。它们只是遗忘了在蛋白质合成抑制剂起作用时被迫想起的那些记忆。

恐惧记忆的消失表明,每次我们想起过去的时候,我们都在改造大脑中的细胞形式,使之潜在的神经回路发生变化。这是一个惊人的发现:记忆并不是形成后就简单的保持下去,像神经学家们想的那样;它们形成后每次被想起都会重建。“大脑并不热衷于保持对过去的精确记忆,”勒杜说,“相反,记忆就有一种天然的更新机制,这个机制就是我们如何确定占据我们脑袋中宝贵恐惧的信息仍然有用。这可能使我们的记忆不那么精确,但可能会让它们更加适应未来。”

收到了他的龙舌兰酒之后,纳德搜索了图书馆,试图寻找关于他的离奇实验结果的合理解释。“我不敢相信之前从来没人做过这个实验,”他说,“我觉得,我不可能是那个幸运儿。”纳德是正确的。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重复了44年前罗格斯大学的心理学家唐纳德·刘易斯进行过的实验,在实验中大鼠被训练成对害怕一种声音——同样是把它和电击联系在了一起——然后用一次独立的电休克消除了那些记忆。刘易斯发现了被称作记忆再巩固的现象,也就是大脑的不断重复建立记忆的过程。

刘易斯发现了被称作记忆再巩固的现象,也就是大脑的不断重复建立记忆的过程

不过到了20世纪70年代中期,神经学家们基本上停止了对再巩固现象的研究。其他研究人员在重复刘易斯最初的一些实验时失败了,所以这个现象被当作一个实验错误给摒弃了。“这些人早在我前面就发现了这个现象,”纳德说,“但是所有的教科书都没提到他们。”

纳德确定刘易斯的工作遭到了不公平的否认。但是没人听他的。“伙计,这很残忍。”纳德说,“我在哪儿都不能发表我的事业结果。”他在学术会议上被忽视,杂志上的文章谴责他“忘记了过去的教训”。直到2001年,仅仅在他的实验成功几年之后,他已经到了离开这个领域的边缘。他想起了托马斯·库恩,那位以提出推翻已有模式总是一项艰巨的任务而著称的科学哲学家。“为什么要忍受那些胡说八道?”纳德说,“最后我理解了库恩说的话。我应该直奔那个顽固的模式而去,和它融合到一起。”

科学哲学家托马斯·库恩

但是纳德对他的科研反对者们非常愤怒,他拒绝让他们得逞,到2005年其他一些研究人员开始站到他这边了。许多文章证明回忆的行为需要合成一些蛋白质——也就是说,在分子层面上,几乎和从头建立一个长期记忆的过程一样。

说得具体点吧:我可以回忆起我8岁生日 宴会的生动画面。我几乎能够尝到巴金斯·罗宾斯的冰淇淋蛋糕的味道,感受拆开乐高盒子包装纸时的激动。这个记忆通过连结细胞回路深深地刻在我的脑子里,我会永远记得它。但是再巩固的研究认为记忆不像它刚形成的时候那么稳定和可信。每次我记起那次生日宴会,我都重建了记忆,改变了它的神经连接网络。有些细节被强化了——我当下的饥饿使我专注于冰淇淋——另一些则慢慢被遗忘,比如一张我已经叫不出名字的朋友的脸。记忆不像一部永久记录在化学胶片上的电影,而更像一部话剧——每次演出都会有细微的差别。在我的大脑中,细胞网络结构不断地被重新巩固,重新记录,重新构建。“重新”这个前缀改变了一切。

记忆消除:如何工作

 

从左至右:记忆根植于大脑深处;回忆需要通过合成蛋白质来建立神经连接;药物阻断蛋白质的合成;除目标区域外大脑回路保持原状。

多年来科学家们一直可以通过在要求人们仔细回忆一件事之前给予特定的药物来改变一段记忆的感情色彩。新的研究提出他们可以锁定特定的记忆并将其擦除。下面是方法。

1、选择记忆。

这个记忆必须是植根于大脑深处的长期记忆,经过了被称作巩固——神经连接的重构——的过程。

2、回忆需要通过合成蛋白质来建立神经连接。

要记起什么事情,你的大脑会合成新的蛋白质来稳定神经连接回路。到目前为止,研究人员已经确定了一个这样的蛋白质,叫PKMzeta。在试图消除目标记忆之前,研究人员要确保这段记忆已经被回忆了起来,通常是要求病人写下对经历的叙述或者大声复述几遍。

3、攻击记忆。

为了删除记忆,研究人员会让病人服用阻断PKMzeta作用的药物,然后让病人再次回忆这个经历。因为记忆再巩固所需的蛋白质没有了,记忆就不会再存在了。神经学家们认为他们可以通过运用选择性地仅与在大脑适当区域发现的蛋白质结合的药物来锁定特定的记忆。

4、其他一切都正常。

如果药物的选择性足够,记忆也足够精确,大脑中其他东西应该会不受影响,像以前一样保持准确——或者说不准确。

一旦你开始质疑记忆的真实性,事情就容易解决了。许多我们关于人类意识的假设——它是什么,为什么它会破碎,以及如何恢复它——都建立在一个关于经历如何储存在大脑中的错误信条的基础上的(根据一个最近的调查,63%的美国人相信人类的记忆“像录像机一样工作,精确地记录我们看到和听到的事情以便我们日后可以回忆和检查”)。我们希望往事继续存在,因为往事给了我们永恒。它告诉我们我们是谁,我们属于哪里。但是如果你最珍贵的回忆同时也是你脑袋里最容易转瞬即逝的东西呢?

看看对闪光灯记忆,也就是那些特别生动、详细的回忆的研究吧。9·11袭击之后不久,由威廉姆·赫斯特和伊丽莎白·菲尔普斯带领的一个心理学家团队调查了几百个研究对象对那个可怕的日子的回忆。然后科学家们重复了调查,跟踪这些故事是如何不断被遗忘的。一年之后,37%的细节发生了变化。到了2004年这个数字达到了50%。有些变化是无害的——故事变得更紧凑,叙述也更有条理——但是其他的调整涉及到了大规模的改造。有些人甚至修改了当双子塔倒塌时他们所在的地方。反反复复,重复叙述的行为似乎侵蚀了叙述的内容。科学家们对这个机制不大肯定,他们已经开始分析整个10年调查的数据。不过菲尔普斯推测这会体现许多细节都将是假装的。“最麻烦的事情当然是这些人根本不知道他们的记忆发生了这么多变化。”她说,“情绪的力量让他们相信那都是真的,尽管这显然不是。”

再巩固为这些错误提供了机理上的解释。这就是为什么目击证人的证言是不可信的(尽管这是对我们的司法体系很重要),为什么所有的回忆录都应当被归为虚构类作品,以及为什么注入错误的回忆是容易到令人不安(心理学家伊丽莎白·洛夫特斯已经重复证明了近三分之一的研究对象会错误地认为一段编造的记忆是他们自己的。只需要一个简单的暗示,新故事就会被当作事实给记住)。

这让我们回到重大事故应激晤谈上来了。当我们经历某一创伤性的事,它会通过两条彼此独立的途径被记住。第一个记忆是事情本身,那个我们可以随时重放的电影场景。但是,第二个记忆,完全由经历触发的负面情绪组成。每个记忆实际上都被储存在大脑中许多不同的部分。举个例子,负面情绪的记忆被储存在杏仁核,大脑中心一个杏仁形状的区域(杏仁体受损伤的病人们不能记住恐惧)。相反,其他构成场景的相关细节被保存在各种感觉的区域——视觉部分在视觉皮层,听觉部分在听觉皮层,等等。那样的存储系统表示不同的方面可以独立地受到再巩固的影响。

更大的收获是因为我们的记忆是通过回忆它们的行为来形成的,控制回忆它们时的条件其实是能够改变他们的内容的。CISD的问题在于,回忆创伤性经历最糟糕的时间就是当人们正沉浸在恐惧和痛苦之中时。他们依然有着恐惧的身体症状——脉搏加速,手脚冰凉,战栗——所以紧张的情绪记忆被加强了。这和消除恐惧背道而驰。但是如果人们过几周再来谈论这件事——像CISD的发明者,米切尔自己做的那样——他们就给了负面情绪一个消褪的机会。创伤的干扰被下调了;身体恢复到了基准状态。于是,在这样的压力条件下情绪不会被再巩固。患者仍然会记得可怕的事,但是与之相联系的痛苦感受会根据他们当下的感受被重新记录。

勒杜坚持说这些同样的原则已经被有效的治疗方法采用了几十年了。“当治疗减轻痛苦的时候,当负面记忆的影响被减轻的时候,其实都是再巩固在起作用。”他说,“治疗让人们由受过训练的专业人士来引导,在安全的地方重新记录他们自己的记忆。区别在于我们最后了解了其中的神经机制。”

不过,适当的谈话疗法不是能从那些机制中获得的惟一方法。一个最近兴起的治疗PTSD的吸引人的探索包括给病人服用特定的药物然后让他们回想他们糟糕的记忆。在2020年的一个临床试验中,受PTSD困扰的患者在进行谈话治疗时服用了MDMA(俗名摇头丸)。由于药物激发了正面情绪,病人们在回忆他们的创伤时没有被情绪压倒。结果,被记住的经历和由药品触发的正面情绪联系到了一起。据研究人员称,他们83%的病人在两个月内症状有了大幅减轻。这让摇头丸成了现有的最有效的PTSD治疗方法之一。

其他科学家们用不那么极端的药物也获得了引人注目的结果。2008年,阿兰· 布吕内,麦吉尔大学的一位临床心理学家,考察了19位患有像PTSD那样的患有严重应激和焦虑障碍多年的病人(他们的遭遇包括性侵犯,车祸和暴力抢劫)。试验组的人服用了普萘洛尔,一种长期用于控制高血压和焦虑行为的β-受体阻滞剂(应该就是降压药贝塔洛克或者类似物);它的作用是抑制去甲肾上腺素,一种产生强烈情绪所涉及的神经递质。布吕内让患者写下对他们痛苦经历的详细描述,然后让他们服一剂普萘洛尔。当患者们记起可怕的事情时,药物抑制了他们本能的恐惧反应,确保负面情绪在一定程度上被克制了。

一周后,所有的病人都回到实验室,再次被要求描述痛苦的往事。这次有意思的情况出现了:服用安慰剂的患者出现了各种与PTSD相符的症状(例如他们的心跳突然加速),但是那些服用了普萘洛尔的病人表现出的应激反应明显要低。尽管他们仍然能记起经历中栩栩如生的细节,位于杏仁核中的情绪记忆已经发生了变化。恐惧没有消失,但不再令人崩溃。“我们得到的结果让我惊叹,”布吕内说,“这些不能正常生活的病人,仅仅经过一些疗程就恢复了健康。”

图示:柯蒂斯·曼恩;照片来自:埃德·安德里斯基

治愈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但不够干净利落。布吕内有一位病人名叫洛伊丝,一位居住在安大略省金斯顿的加拿大退伍军人(她要求我不要说公开她的姓)。当洛伊丝描述她整个一生的悲剧时,听起来她就像是《旧约》中受到诅咒的角色。童年时她受过性侵犯,和一个有虐待倾向的男人结了婚,后来丈夫在家中上吊自杀了。过了些年,她十几岁的女儿被一辆卡车撞死了。“我一生都在忍受这样的事。”她说,“但是当我听说我的孩子死了,我就开始无法停止的呜咽。我觉得想到痛苦迟早会把我折磨死。”

洛伊丝用酗酒来对抗这种痛苦。她差不多从中午开始喝酒,一直喝到上床睡觉。“我在酒精中度过了四年。”她说,“但是如果不喝醉我就会一直哭泣。我知道我在慢性自杀,但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心理治疗从来没起治好什么—— 我们所做的是试着去治疗最坏的情况 。不过这个新疗法可能会是第一个有效的心理治疗。”

2011年初,洛伊丝得知了关于布吕内进行的实验研究。她立即给他发了一封求助的E-mail。“我在普通谈话治疗上花了很多时间,”她说,“那对我没用。但是这个看起来似乎会起作用。”春天,洛伊丝每周一次开车前往蒙特利尔,开始了在布吕内的医院的再巩固治疗。程序总是一样的:护士给她服用普萘洛尔,等待药物起作用然后让她高声朗读她这一生的故事。开头几周很难熬。“我在之后几天感觉一团糟,”她说,“真不敢详细我签字来进行这个治疗。”不过接着,在五周的治疗之后,洛伊丝感觉自己开始慢慢改善了。当她说到她女儿的死时还是会哭——洛伊丝在我们采访的时候哭了——但是现在她可以停止哭泣了。“那不一样,”她说,“我仍然记得发生过的所有的事,它带来的伤害依然很多。但现在我觉得我可以接受它了。”

这样的改善,尽管看起来很小,但在心理治疗中也几乎是闻所未闻的。“我们从未治好过什么,”布吕内说,“我们所做的是试着去治疗最坏的情况。但是我想这个治疗有潜力成为第一个有效的心理治疗。对许多人来说,PTSD的症状确实消失了。”

普萘洛尔,当然是一种不完美的药物,一种被找到了新用途的老药而已。抛开布吕内的乐观预期,他的许多病人依然感到痛苦,虽然可能程度有所减轻。当他现在用β-受体抑制剂进行更大范围的随机PTSD治疗时,将来的疗法需要目的性更强的药物成分。“这些去甲肾上腺素抑制剂是现在仅有的选择,”勒杜说,“它们的效果不错,但是是间接作用的。”再巩固疗法真正需要的是能够瞄准恐惧记忆本身的药物。“完美的药物不仅仅要控制痛苦的感觉,”他说,“它应该能消除大脑中痛苦的真实存在。”

这里到了最令人难以置信的部分:完美的药物可能已经找到了。

大脑中的化学物质是不断流动的,典型的神经蛋白可能出现在其中任何一处,在最后降解或者被重吸收之前会保存两周到几个月不等的时间。那么为什么我们的部分记忆看起来会一直存在呢?好像它们比意识本身更强大。科学家们已经把看起来对形成长期记忆有关键作用的分子清单缩小了——缺少这些化合物的海参和小鼠是完全失忆的——但是直到最近还没人知道它们是如何起作用的。

神经学家托德·萨克特发现,蛋白激酶C以一种被称作PKMzeta的形式在突触——神经元们连接的结点——周围徘徊的时间异常地长。没有PKMzeta,稳定的记忆会开始消失。

在20世纪80年代,哥伦比亚大学的神经学家托德·萨克特迷上了这个精神的秘密。他的突破来自一个看上去不可能的源头。“我爸爸是一个生化学家。”萨克特说,“正是他说我应该看看这个分子,因为它看起来有些清洁的作用。”萨克特的父亲建议的是一种叫做蛋白激酶C的分子,在大脑中由钙离子升高激活的一种酶。“这个酶看起来有一些作为长期增效的调控剂所必需的性质。”萨克特说,“但是一些其他分子也有。我花了好几年才确定我爸爸是否正确。”

实际上,这花了萨克特十几年的时间(他光是试着纯化这个分子就花了三年)。他发现蛋白激酶C以一种被称作PKMzeta的形式在突触——神经元们连接的结点——周围徘徊的时间异常地长。没有PKMzeta,稳定的记忆会开始消失。当像纳德那样的科学家用抑制所有蛋白质合成的化学物质去消除记忆的时候,萨克特是第一个如此特异地锁定了一个单独的记忆蛋白的人。诀窍是找到一种抑制PKMzeta活性的化学物质。“这被证明非常简单,”萨克特说,“我们要做的就是从化学药品目录上订这个抑制剂,然后让动物服用。你可以观察它们忘记了什么。”

没有PKMzeta,稳定的记忆会开始消失。诀窍是找到一种抑制PKMzeta活性的化学物质。

PKMzeta做些什么呢?这个分子的关键作用是它能增加神经元细胞外侧一种叫做AMPA受体的特定形式的密度。这是一种离子通道,一种进入细胞内部的入口,当通道打开时,相邻的细胞更容易互相激活(神经元通常是害羞的陌生人,拒绝互相交流,PKMzeta把它们变成亲密的朋友,乐于交换各种附带的信息)。这个过程需要稳定的维护——每一个长期记忆都在即将消失的边缘。所以,即使是对PKMzeta活性一个短暂的打断也能够让一个稳定回路的功能消失殆尽。

神经元通常是害羞的陌生人,拒绝互相交流,PKMzeta把它们变成亲密的朋友,乐于交换各种附带的信息

如果PKMzeta的基因表达量上调——通过所谓的基因工程让大鼠过量产生这种物质——它们就会变成记忆达人(鼠?),可以让最微不足道的事情都变成长期记忆(它们在回忆标准测试中的得分几乎是普通动物的两倍)。此外,一旦神经元开始产生PKMzeta,蛋白就有逗留的趋势,把神经连接变成记忆。“分子本身总是在变化的,但是PKMzeta的高水平会保持稳定,”萨克特说,“这就为记忆的保存提供了可能性。”

比如说,在一项最近的实验中,萨克特和其他魏兹曼科学研究所的科学家们训练大鼠把糖精的味道和恶心(由于注射了锂)联系到一起。仅仅几次训练之后,大鼠开始努力地避开这种人造的甜味剂。只要简单地注射被称作zeta互作蛋白(ZIP)的PKMzeta抑制剂的,大鼠们就把对味道的讨厌给忘了。它们转身就会把东西吃光。

通过把这些有遗忘作用的混合物与记忆再巩固过程联系到一起,可能会有更加特异性的作用。纳德,勒杜和一位叫亚切克·德比克的神经学家训练大鼠学习更加复杂的联系,一系列声音预示着电击的到来。纳德把这称作“记忆链”——声音引起恐惧,然后动物吓得呆若木鸡。“我们想知道如果让你记起痛苦的经历是否也会导致相关记忆的打断。”纳德说,“或者我们是否只是改变一个联系?”答案很清楚。通过大鼠听到其中一种声音前——也就是在它们进行记忆再巩固之前——注射蛋白质合成抑制剂,大鼠们可以被“训练”忘记特定声音和恐惧的联系。“只有第一个联系没有了。”纳德说。其他的联系依然完好无损。这是一个意味深远的结果。当科学家们长久以来苦苦找寻锁定大脑中特定记忆的方法,结果却格外简单:你只需要让人们回忆它们。

图示:柯蒂斯·曼恩;照片来源:道格·坎特

这不是《美丽心灵的永恒阳光》里那种记忆清除。在某些方面它有可能更有效,而且更精确。因为大脑中记忆的区室化——记忆的不同方面被储存在不同的区域——小心使用PKMzeta合成抑制剂和其他干扰再巩固的化学药物可以让科学家们选择性地删除记忆的某一方面。现在,研究人员必须将他们的记忆消除药物直接注射进啮齿动物的大脑。但是,将来的治疗方法,会需要靶向抑制剂,例如ZIP的升级版,能够只在皮层的特定部分以及在一个记忆正被想起的精确时间有活性。最后的结果会是一个能够清除不同类型记忆的药物清单——前任情人的气味或者恋情结束后可怕的心碎。这些想法和感觉会销声匿迹,同时其他记忆完好无损。“再巩固的研究已经显示,我们可以得到我们所寻求的特定的联系。”勒杜说,“这很棒。没人想要毫无瑕疵的意识。”

 

米歇尔·冈瑞执导的影片《美丽心灵的永恒阳光》(2004)

PKMzeta的惊人力量迫使我们要重新定义人类的记忆。当我们一向认为记忆是那些固定在大脑中的过去的事实和经历,萨克特的研究提出记忆其实比那更重要、更不可思议。事实上,PTSD不是惟一的由破碎记忆引起的疾病——其他令人痛苦的折磨,包括慢性疼痛,强迫症和毒瘾都与不能遗忘的记忆有关。

萨克特相信首先治疗性的使用PKMzeta抑制剂将会涉及让人们忘记生理上的疼痛,而不是一段经历。由于目前未知的原因,有些感觉神经在身体受伤后无法复原;即使在伤口愈合后,疼痛依然存在。身体会记住这些疼痛。由于这些记忆和其他类型的记忆由完全相同的东西组成,在脊髓附近——据推测是痛感储存的位置——注射抑制剂然后设法引起或者关注疼痛可以立刻消除长期的折磨,就像神经本身被重置了一样。“很难反驳这种记忆改变的形式。”萨克特说,“这可能是治疗神经性疼痛的不二法门。”PTSD是这个问题的情绪版。只不过疼痛不是来自脊髓,而是来自杏仁核,创伤被记录下来,无法释怀。对许多再巩固研究人员来说,各种伤痛几乎没有区别。悲剧是生理上的或者心理上的并不重要:疗法是一样的。

可能没有比毒瘾更昂贵的社会瘟疫了。在美国,每年用于戒除毒瘾的总费用超过了6000亿美元。之前用药物治疗毒瘾的尝试基本上都失败了;美沙酮是其中最好的,也不是那么有效。不过毒瘾是由记忆驱动的——和注射的快感或者烟雾味道中尼古丁的气氛联系在一起——那就是说再巩固疗法给出了一些希望。对吗啡成瘾的大鼠的研究显示几剂PKMzeta抑制剂可以消除它们的欲望。与此同时,纳德刚刚开始一项研究,让可卡因成瘾者服用普萘洛尔,然后给他们与毒品相关的暗示,例如人们注射毒品的视频。由于降血压药(普萘洛尔)抑制了他们对外界的基本情绪反应——它在缓解紧张的症状也一直了快感——纳德相信这可以缓慢地减轻对违禁药品的欲望。“欲望是一种习得的联系。”他说,“我们希望随着时间过去这种联系会逐渐减弱。”

能够控制记忆不单是让我们能够管理我们的大脑。这给了我们能够改变生活几乎每个方面的力量。这也有令人恐惧的地方。很久以前,人类接受了记忆不受控制的特性;我们不能选择记住或者忘记什么。但是现在好像我们很快就能获得改变我们对过去的意识的能力了。

消除痛苦的问题当然在于痛苦常常是有学习意义的。我们从我们的悔恨和错误当中得到教训;智慧不是免费的。如果我们的过去变成了一张节目表——我们可以轻易编辑的记录汇编——那么我们要如何抵抗清除那些不愉快经历的诱惑?更麻烦的是,很容易想象一个人们不能决定他们自己记忆的世界。“我最大的噩梦就是有些邪恶的统治者会和这个联系到一起。”萨克特说,“用这些药物可以做各种反乌托邦的事。”古时的暴君经常篡改历史,现代科学有一天也可能让他们篡改我们,用混合药物清除关于种族灭绝和残虐暴行的记忆。

把这些情景放在一边,事实是我们已经扭曲了我们的记忆——只是做得比较差而已。再巩固不断地改变我们的回忆,例如我们反复讲述的乡愁和压制痛苦。我们重复那些故事,直到它们成了明日黄花,站在胜利者的角度改写历史,用威士忌掩盖我们的悲伤。“当人们意识到记忆实际上是如何工作的,许多像记忆不应该被改变这样的信念看起来会有些荒唐。”纳德说,“任何事都可以改变记忆。这个技术并不新鲜。这只是已经存在的生理过程的升级版罢了。”

这是个不错的观点——嗨,记忆改造这回事是完全自然的,兄弟——但是一些伦理学家和临床医师抗议这种治疗是否能被接受。这一领域的研究人员反击说不治疗放任自流的折磨太残忍了,无论涉及哪种痛苦。我们有责任,他们说,认真地对待心理上的痛苦。我们不能再忽略像洛伊丝那样的人了。“如果你在一场车祸中腿部受伤了,每个人都会同意我们需要给你治伤,让你吃止痛片,”纳德说,“但是如果发生了可怕的事,你的意识崩溃了,人们断定疗伤是一个危险的念头,至少在它有效的情况下是这样。但这有什么区别?”想想那些正在接受治疗的可怜的灵魂吧,通过谈话试图让他们自己找到一个更好的状态。这些科学家指出记忆改造有一天也会同样被使用的——除了它看上去不像CISD或者荣格心理分析或者选择性五羟色胺再吸收抑制剂,这些疗法只要一片药就能一劳永逸。

当然,当前这样的治疗依旧完全是假说,仅仅处于实验室里的早期阶段。PKMzeta抑制剂可以调控啮齿类动物的记忆,但是我们不能问大鼠它们事后感觉如何。可能它们觉得很糟糕。可能它们怀念它们的恐惧。可能它们想念它们的吗啡。也有可能它们所知道的只是它们在想念什么。但想不起来那是什么。

(编辑:谢凤)

 

文章评论
关注我们

快速入口
回到顶部
深圳网站建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