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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盏清茶忆故交


2005年伊始小娟 (杨小凯夫人)和孩子从大陆回来,路经香港住在我家。这天我刚回家,小娟从她带回来的一堆行李中取出一张嵌在木框里一尺见方的黑白照片,“你看,我的帅哥”,说完,她先爽声笑了起来。她的笑很有感染力,使我一颗本来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我接过照片,拿到窗下,借着亮光仔细看了起来。

啊,罗丹的“思考者”,我们年青时的相册里都有的“那一张”,——一张年青、自信、凝重的脸,一只手托着下巴,目光深远,坚定。“什么时候照的?”我问小娟。“二十八岁,从牢里放出来以后在庐山拍的。” 我找了一张特别的包装纸,小娟小心翼翼地把照片包好,弯着腰, 放进箱子。想了一下,她怕旅途中照片被压坏, 又打开箱子, 取出衣服,把照片放在中间,再放几件衣服隔在上面。我看着小娟最后盖好箱子, 拉上了拉链, 平静凄笑。忽然一股难言的痛楚和心酸涌上心来, 那些锁不住的记忆又悄然泛起。

第一次见到小凯是我到了Monash大学,开始读博士。那天我一个人找到他的办公室,三楼最后一间——紧挨着楼梯口。这时他已经很有名,刚从香港大学访问归来。因为我读过十多年前他写给我父亲的信,此刻带着好奇和钦佩敲开了他的门。

小凯的房间里除了一台电脑和他眼前的一小块空地,桌子, 椅子, 书架, 窗台, 所有空间都堆放着书稿。来人不能说无处下脚, 落座的地方是没有的。我的突然造访显然把他从电脑上引开了, 但思绪似乎还没有离开。他没有按照一般的待客之道招呼我入座, 倒是省去了找不到座位的尴尬。我站着, 望着他, 一时我们俩都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
还是他先开口, 询问了一些我当时的情况。很快我发现他好象“很害羞”,说话时经常避开目光接触。我当时只觉得有点不自然,也不明原因。尽管如此,他还是表现出了相当的热情,并友善地邀请我下次到他家,认识他的太太小娟。

这之后我听说了一些他的“故事”, 也目睹了不少他不同与 “常人” 的所作所为, 然这些都与大牢生活有关。我们私底下归纳了几条:

牢狱生活的后遗症之一——与人交谈时很少喜形于色,不习惯看着别人的眼睛说话。
后遗症之二 —— 人多时经常出现 “愣神”, ﹑“走神”, 大概是作牢时的自我保护。后遗症之三——不喜欢聚众人多,特别是华人社会。听说在香港他做恶梦,因为见到太多中国人,以为回到了从前,使他想起了大牢里的日子。

这些故事听得心寒,听得心酸, 使我感到非常压抑。我常想他当年经历的是怎样的折磨啊,即使到了自由天地那阴影竟然还没有退去,而他的太太是怎样在这阴影下生活呢?这个疑问一直在我心里,直到那一天见到了小娟﹕一个善良、能干、开朗、热情、坚强的女人﹐使我一下子觉得真是上天配好的一对 -- 小娟是一个可以使小凯摆脱恶梦的人。我和小娟一见如故,成了好朋友。

当时我已经知道尽管小凯在Monash大学有稳定的教职,但他们一家在海外是白手起家,小娟也象我们这些留学生一样要去外面打工。而小凯还是经常招待我们吃饭,有时在他家,有时在外面。

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汽车,生活诸多不便,如果有事让他们知道了,小娟就风尘仆仆开着辆不算新的车来到我的住处,二话不说接上我就走。当时她要照顾两个孩子和一家人的生活,晚上还要干活,占用她的时间经常使我倍感不安与内疚。但她好象从不介意,一路总是有说有笑。

他们的第三个孩子Eddy比我儿子大十个月。一开始小娟就对我说:“你做学生没有收入,生活不容易,能不花钱就不要花,Eddy用的东西我都给你留着。”事情果真如此,孩子吃、穿、用的东西源源不断从小凯家转移到了我们家。

当我和孩子还在医院时,一天清晨小凯和小娟一起来了。来得那么早,一定是两个人去上班之前先转到了医院来看我们。我当时身体不适,连站起来招呼他们的力气都没有。小娟忙着捺住不让我起身,小凯径直走到小床前,看着还在熟睡的孩子说了句:“Baby is very cute”(婴儿非常可爱),说完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他是不是想起了自己的孩子?小娟说他们前两个孩子出生和成长时正是最艰苦的时候。那压力、困惑和忧虑使小凯终日寝食不安,很难身心放松地和孩子们在一起,尽管他内心极其渴望。我记得有一次晚上我们一伙人吃饭,小娟感慨地对我说:“你真幸运,还有空闲和朋友一起吃饭、聊天。小凯当年做博士,忙得什么都顾不上,一天到晚都在办公室。导师交待的书多得看不完。”我听了既惭愧又紧张,生怕自己的博士做不完。

看过了孩子,他们俩要走,小娟塞给我一个信封(里面有现金),我既感意外又百感交集。那时他们为了还银行贷款,小娟生完孩子就去工作,这钱我怎么能收?小凯看着我,如象有点不好意思,慢慢地说:“这没有什么,一点意思。”当年在那样的条件下,他们所表达的“一点意思”,令我感慨万千,至今难忘。这次我又向小娟提起当年的那个信封,她又是以爽朗的笑声回应我,并且说:“可惜当时的条件不好,不能帮助你更多。”什么是世间最美好,最珍贵的东西?我想我是得到了!

小凯买了一块地,要盖房子了,我们都为他高兴。这么多年他们搬了几次家,住新房子还是第一次。那一阵小凯整天乐得合不拢嘴,大伙聚在一起就听他讲怎么用心地勘察地基,小心地丈量每一寸土地,精心地设计房子结构,细心地查看图纸,费心地走访施工现场,耐心地与施工队切磋技艺, 以保证房子有质有量。说起他的房子,小凯兴致高昂,充满期待和向往。他不仅发现澳洲盖房子不打地基,所以起建的速度快,而且砌砖的方式也和中国不同。

有一次说起新房子,他的兴致来了,说自己在劳改时动过瓦刀,盖过房子,“真要房子有质有量,只能自己亲自操刀。”看他正在兴头上,我便趁着热闹和他打趣,“小凯,你专门研究劳动分工,怎么这会儿连盖房子都要自己动手!?”大伙笑作一团,小凯红着脸,也跟着笑,半天没有说话。以后我再没有听见小凯说要自己去盖房子,尽管还是经常听到他的新房子进度报告。

房子盖好了,很快成了我们的据点。那房子够大,小凯好客,小娟会做菜,再有他们家小朋友多,大人孩子各取所需。就是小凯不在家时,我们也经常去玩。|

房子的正堂显着位置挂着一桢小凯父亲写的字幅 “自强不息”。每次看到,我都为之一振,它好象在讲述小凯的生平,又似在教导我们人生本该如此,要“自强不息”。再想想小凯每天在这里演绎着它的真正含义,更使这座大屋有了别样的意义。我想那几本经济学巨著就是在这大屋里完成的吧?他所要重建的经济学大厦也是在这里构思的吧?“只道旅途人太倦”,小凯最后也是在他心爱的大屋里静静睡去。

这晚,夜澜人静,我和小娟清茶一杯, 相望而坐。对她的到访我期待已久, 同时心里一片凄惶。那目睹亲人渐去的伤感﹑伤心﹑伤痛, 想想也觉悲凉。我不忍猜想小娟会如何说起, 又如何面对那锥心剌骨的创伤, 我做了再经历一次悲痛欲绝煎熬的心理准备。
一缕清烟从杯中缓缓溢出, 小娟的脸变得朦胧, 她的声音低缓平静。她说起这三年来小凯生病、诊病、治病, 病情时好、时差、时危,生命渐强、渐弱、渐逝。一家人焦躁、焦虑、焦急;希望、失望、盼望;祈祷、祈盼、期待。她没有了眼泪,有的只是无尽的感怀和回忆。而当谈起朋友们的关心、关怀、关照,支持、支援、帮助和帮忙,她双眼泛光,泫然欲泣。她要我们放心,她要带着孩子回到那亲爱的大屋去,那里到处弥漫着小凯的气息。我听着、想着、记着, 内心激荡却无言以对。小娟没有泪飞如雨地倾诉痛苦, 她还是那么坚强, 乐观和镇定, 那么充满阳光和生命, 尽管那痛苦足以令人痛不欲生。 对她, 我难道还需要再说些什么……!?

夜幕沉沉, 四周一片寂静, 我走向窗口, 仰望繁星。生命也许真的脆弱,随时可以消失,世间之物也许没有永恒,一切都可能转瞬即空,唯有死者的灵魂和生者的情感可以超越时空,永续长存。这晚,我久久难眠……

小凯已经离开,我自以为早已习惯于人生中各种各样的损失,但仍然摆脱不了沉重的心情。我又想起那张照片,我认识他,曾是他的学生,做过他的朋友,这是多么好啊!

这晚,我又看到了他,那个永远的“思考者”,小娟心中永远的“帅哥”。他已不再“二十八”,面容有些苍老,但还是那么凝重、自信, 目光还是那么深遂、坚毅。这晚,他兴高彩烈地说:“我正在盖一座大厦,有个很大很大的花园……”
“桃花流水杳然去, 别有天地非人间” 。小凯去了, 把无尽的思念和故事留在身后。你知道,我们是那么地想念你啊……

2005年2月28日香港 为杨小凯周年忌作 发表在今年7月的《开发》
cenet感谢张居衍先生提供的稿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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